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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西夏王子“教授,你帮我分析分析……”平时说话温和为人恭谦的粟平贵两瓶啤酒下肚以后,内心的秘密像春灌后的秧苗,疯狂生长……“你想想,一个女人家,大清早起来,穿着秋衣秋裤,披头散发地来到村头,嘴上像装了无形的喇叭,把两口子夜里的那点破事到
作者:西夏王子
“教授,你帮我分析分析……”
平时说话温和为人恭谦的粟平贵两瓶啤酒下肚以后,内心的秘密像春灌后的秧苗,疯狂生长……
“你想想,一个女人家,大清早起来,穿着秋衣秋裤,披头散发地来到村头,嘴上像装了无形的喇叭,把两口子夜里的那点破事到处宣扬,说得嘴角白沫子乱溅,这不是神经病是啥?”
我没插上话,蘇平贵继续倾诉:
“穿秋衣胡说八道还算轻的,有时候一身精光,一针不挂一线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端起酒杯呷了一口。
“你见过大夏天穿羽绒服的吗?我女人就穿,穿羽绒服也就罢了,下面还套穿其它衣裳,全是结婚时买的新的。别说里三层外三层,里八层外八层都止。即便穿了如此多的衣裳,她还要把结婚时节的棉被披在身上——棉被是我娘托人从新疆捎来的棉花缝的,又厚又重。有时候裹太空被——是结婚时我置办的。”
蘇平贵的经历,听别人说的时候我半信半疑。今天经当事人亲口说出来,我吃惊到无话可说。他呷酒的时候,我有意端起酒杯,和他碰杯,以此来掩饰我受到震颤后的不安!
“有儿子后,她拿儿子当玩具。怀里抱得好好的,突然像魔鬼上身似的,无缘无故把儿子像扔棉花包那样丢在一边,任孩子哭泣,她却无动于衷,看也不看一眼,却在一旁自言自语。不管孩子吃奶还是在安睡,她想扔便扔。”
“结婚前你没看出啥不好的征兆?”我终于问了很早就想问的问题。
“教授,你别急,等会儿我再搭头说。”
见他端起酒杯,我也端起酒杯,准备干杯。我举起的时候,他又放下,拿起一串烤肉慢吞吞地吃起来。他在思考,在纠结,如何讲述于我,如何揭开伤疤。没错,这是他的伤疤,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疤。
很少吸烟的我,招手叫来服务员,让她替我买包烟。服务员很快把烟拿出来了。平时不吸烟的蘇平贵,也点了一支,他轻轻吸了两口,就掐灭了。再次开讲的时候,他好像鼓起很大的勇气。屁股从沉重的木凳上挪开,站起来,先把裤子往上提了一下,然后整了整西服的领子,最后把穿皮鞋的双脚在地板上“砰砰”来回磕了几下,一系列动作,俨然一副登台演讲的架势。
“我大我娘生了我弟兄两个,我是老二。你晓得,我家地处陇西深山旮旯里的一北山梁上。哥哥结婚使家里元气大伤。轮到我结婚时,家尚未恢复元气,为省下钱财给我说媳妇儿,我大把纸烟都戒了,他抽的可是价值两块五的烟啊。屋后的空地上重新种上旱烟,为了使烟叶茁壮成长,我大把牛粪和牛尿收集起,盛放在桶里,里面加上尿素,盖上驴屉子发酵一段时间,然后一马勺一马勺浇在旱烟根部的土壤。那难闻的气味令人窒息也就罢了,刺鼻的气体辣眼睛,比辣椒面还严重。”
朦胧的灯光下,蘇平贵的眼睛上附着一层薄薄的泪花。为了躲开我的目光,他转过头去偷偷擦拭。
“哥哥结婚后,就和我们分开另过了。我和玉叶谈对象的时候,她父亲和众亲戚明确要求,房子要翻修,八万元彩礼一分不能少,三金要齐全,离娘布不可缺,两万元的衣裳钱要单另算。要不是看在我大和我妈的份上,我真想出家当和尚——我们乡有人在崆峒山当道人,人家啥也不缺。两家人商谈的时候,我听到玉叶家提出的条件,想当即拒绝,我晓得我大心里不好受,但他没有把不好受表现出来,乐呵呵地一口应承下来。那年我二十九岁,你晓得,在咱们农村,过了三十如果还寻不下媳妇,基本拉锅了。(拉锅,一般指发动机烧机油而导致机器损坏,老家人常借此以表达某件事彻底结束。)”
“玉叶姊妹两个,玉叶和我一样,排行老二。她有个姐姐叫玉禾。方圆几十里,十里八村的人谁晓不得,玉禾脑子有问题。后来才知道,她不是单纯的脑子有问题,而是间歇性精神病,不犯病时和正常人没有两样,一旦发起疯来,无人可挡,嘴口土污言秽语,逮谁骂谁,有时候还砸家具、摔碗筷——玉叶家的厨房用品多以不锈钢为主。更令人不啻的还在后面——脱衣服,赤身裸体,往那一站……玉叶一家人想死的心都有。碍于面子和尊严,玉叶草草读完小学,老早外出打工。”
讲到这里,蘇平贵停了下来,夹了一筷子娃娃菜喂进嘴里。从他嘴里发出咀嚼时的清脆的声音。他吃菜的间隙,我想起苏童小说里的人物——保润。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有保润的本事,玉叶一家是不是就会免遭“羞辱”?我太异想天开了。他把娃娃菜咽下去,眼睛里瞬间有了光。
“玉叶在工地外面的餐馆里当服务员。那一年,工地没有开设食堂,老板为省事,给工人每天十五元餐补费。我和她就是这样认识的。玉叶警告似的提醒过我,说她父亲要招上门女婿,为了爱情,我说:‘我愿意’。可是,在媒人的说合下两家大人得一见面商量。玉叶父亲并没有提让我当上门女婿的事。谁能想到,这里面憋着坏呢?”
蘇平贵很气愤,端起一杯酒,泄愤似地全喝完,把玻璃杯用力蹲在餐后座上。
“盖新房,凑彩礼,举办婚礼,前前后后花掉二十万。农村人盖房,劳力免费,光出材料费就行,再者说,房子不是修给新媳妇一个人住,不该往人家头上算。抛掉盖房子的五万,剩下十五万,有三分之二是我向姑姑姨姨舅舅借的。我嫂子私心作祟,不让哥哥给我借钱。兄弟不结婚的时候是亲人,结婚后成路人。教授,你同意我的观点吗?”
猛然向我发问,令我措手不及。我没有及时回答,拿起筛盅轻摇一下,然后才说:“同意”。为了安慰他,我只能这样说。世上的事,不能仅用“好”和“坏”区分,兄弟情,不能拿金钱来衡量。对“金钱是试金石”的说法,我从来没有认同过。
“婚礼在家举行。你晓得,农村人过事,远的近的、想到想不到的亲戚都得一一上门‘请’(不兴发请柬,拎上烟酒或糖、茶,上门说一声即可)。光置办酒席的花费,干掉两万。教授,我羞愧着说不出口,谁能想到,我老丈人给我演了一出偷梁换柱……”
“怎么啦?头已磕,就剩作揖了。”我感到有事要发生。
“TMD,我上当了!”蘇平贵第一次爆粗。
他拿起空酒杯,双手捧着,用力捏。良久才放下,又自行点燃一根烟。
“农村人,良辰吉日大多选在十冬腊月。我和玉禾的婚礼也在腊月举行。”
“等等,不是和玉叶谈对象吗,怎么和玉禾成亲了?”我按奈不住好奇地问。
接下来,蘇平贵又激动又愤怒地讲述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。
“直到我把穿得跟棉花包似的、头顶盖头的玉禾当玉叶背在身上的那一刻,我才发现被骗了!对玉叶父母的欺骗我尚可理解,但无法接受玉叶对我欺骗,相处两年,难倒她从一开始就规划好了?两年相处,我熟悉玉叶的气味和体重。我判断趴在我背上的人不是我爱的人时,顿时浑身无力,两腿一软,瘫倒在地。婚礼前的日夜忙碌操劳没能将我击垮,对玉叶和爱情的极度失望,对玉叶家人不择手段的欺瞒,成了击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。”
素平贵泪如泉涌。
“我在为玉叶和我装扮的婚房里醒来。周边围着我的亲人,他们用焦急的眼神盯着懵圈的我。玉禾顶着盖头坐在炕仡佬里,我想把她赶出去,却浑身无力。婚房外面,酒席继续,嘈杂声一片,划拳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。屋脊上大喇叭里,传出郑源忧伤的歌唱。”
讲到这里,蘇平贵哼唱了起来:
“如果我真的需要什么借口,一万个够不够……”
“你应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对,我要迎娶的人是玉叶,那一刻,坐在我炕头的人却是玉叶的姐姐:玉禾!电影里的情节,让我碰上了,滑稽不滑稽?可笑不可笑?”
他又猛灌一杯酒。
“你一定要问,既然新娘不是玉叶,为啥还要结婚?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还生下一双儿女?我从昏迷中醒来,娘递给我一杯雪碧。众人见我‘起死回生’,纷纷散去。爹和娘留下来,劝导我,比前比后,把各种能考虑进去的因素都考虑到了,唯独没涉及到我的爱情。以前光听人说‘碌碡拉到半山上’,却不曾体会拉到半山腰的感觉,那天亲身体验了一回。娘先开得口,说什么外债欠下一屁股,我们折腾不起,总之,要我安安生生结婚;爹还接过娘的话茬,还是拿钱说事——尽管那天家里不缺纸烟,爹依旧抽着旱烟蹲在炕头下开导我。说来说去,就那几句车轱辘话,翻过来羊三川,翻过去三川羊,两碗豆腐,豆腐两碗,都离不开一个‘钱’字。”
蘇平贵抽出纸巾,又擦眼泪又擦鼻涕。他很伤心。
“于情于理,我不结婚,都说得过去,谁也拿我没办法。那一刻,我仍心存幻想和不甘。看到爹夹烟的手在颤抖,吸进去吐出来的青烟带着说不出的作难。如果说娘的眼泪是星火的话,爹的状态是浓烈的火焰,就那么一两下,煮沸了我心底因爱情和欺骗而变得冰冷的水。我反倒安慰爹,‘爹你泼烦了,这婚我结。’”
蘇平贵如释重负,长嘘一口气,整个人变得松弛。
十二点已过,酒吧里的客人相继离开。
“我爹和娘都走了,看到坐在炕上的新娘,我立马后悔。儿子娃娃说话,岂能出尔反尔,打掉牙往肚里咽。结婚第三天,在爹娘催促下,我引着玉禾‘回门’。玉叶不在家,老丈人和丈母娘热情款待我,热情之中透着歉意,歉意之中透着骗人后的羞愧。翻过年,老丈人一家迁移到别处去了……”
我想问“他们是突然搬迁还是蓄谋已久?”但没有问出口。
“玉禾的病情发作过几次,都不怎么严重,无非哭哭闹闹、骂骂咧咧一番,一两天就过去了。要还结婚时欠下的债,我不能蹲在家里不出门,更不能围在玉禾跟前。谷雨前后外出打工,年底回来,玉禾已经顶着大肚子……”
蘇平贵脸上露出一抹喜色,像布满乌云的天空露出一道阳光。但稍纵即逝。
“爹和娘没向我透露半句有关玉禾犯病的情况,我听村里人呢说,玉禾的病情一次和一次不同,有时哭,有时闹,有时小哭,有时小闹,有时大哭,有时大闹,有时性情暴躁,执着棍棒打我爹我妈,有时能逃脱,有时逃不脱,娘额头挨过一闷棍,头晕好久……我想到离婚,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,只好忍气吞声。那个年没有在家我,我带玉禾去地区精神病医院,进行康复治疗。出院,分娩、坐月子,小半年时间,玉禾没有发病。第一次发病,是双胞胎满月以后的一个深夜,她把腿搭在熟睡的女儿身上,母亲发现时,女儿面部发紫,没了呼吸……从此以后,儿子又母亲单独照看。玉禾对自己生的没有一丝丝感情,儿子的喜怒哀乐她无动于衷。女儿在她脚下死去,她却默然不知,少一婴儿和多一婴儿对她来说一个样。”
蘇平贵把两根手指并拢放在唇边,示意要抽烟。抽这支烟的时候,俨然一副老烟民的姿态,吸进去的烟没有在口腔停留,直接进入肺部,再吐出来时,烟雾变淡了,仿佛冬天呼出的白汽。再看他指缝里的香烟,已经少了三分之一。
“女儿夭折,加速我想离婚的决心。谈何容易,几经周转,联系上老丈人一家,他回绝得干脆利落,根本不等我多说。他的理由是‘你把我家女子如何引去的就如何引回来’。无赖的本色终于显露出来。我一次次上诉到法院,一次次被驳回,原因很简单,玉禾有精神病史,对于我单方面提出离婚不予支持,除非玉禾家人站出来签字。”
刚进酒吧时,蘇平贵喝酒是收着的,这会儿完全放开了,只要端起来,一饮而尽……
“拖了三年,老家伙(指玉禾父亲)同意我的诉求。假如他再不答应,我有可能会疯掉。当时为了离玉禾远远的,我常年在外不回家。待在家太丢人现眼,我受够了。沿着我们村的山梁向西,下了牛脊梁似的山脊,下面就是集市,赶集的人来来往往,玉禾就在行人来来往往的村口,大肆渲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……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出去。”
“事已至此,何必挂怀?”
“教授哪,你以为把婚离了我就好过,名声臭了好说。众多亲戚站出来向我声讨说‘不该离婚’,原因是我把儿子留给母亲,拍拍屁股一走了之,在外过清闲日子……”
蘇平贵又在揩拭眼泪。
“短暂的婚姻,除了捞到一个活泼的儿子,还欠下一堆烂账。你根本没见过我老丈人那么无耻的人,离婚后,他把玉禾的陪嫁品一件不剩,装农用车上载走了,属于我的,一分没有吐出来。现在想,那会儿我真窝囊,为了早一天脱离苦海,竟然慷慨答应他提出的所有条件,包括不退分文彩礼。”
一点四十分。服务员第二遍提醒:“老板,不好意思,再有二十分钟我们该下班了。”蘇平贵终于醉倒在沙发上。
……
半年又过去。蘇平贵重新找到爱情,婚期已经提上议事日程。让他不安的还是彩礼问题。他在电话里告诉我,在省城按揭了一套房,按揭款一大半是借来的,他问我这个婚该不该结?
“我没有任何建议,全靠你的实力和感觉。”
他说“知道了”。
挂断电话,很久没与我联系。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?
作者近照
(作者简介:笔名,西夏王子。男,生于1981年,宁夏隆德人,现居住石嘴山。宁夏作家协会会员,石嘴山市作家协会会员,有散文、诗歌在《贺兰山》《石嘴子》等文学刊物发表,有部分作品获奖,长篇小说《米缸山下》在起点中文网连载刊登。)
刘楠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