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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时节雨纷纷,
路上行人欲断魂。
借问酒家何处有,
牧童遥指杏花村。
这是晚唐诗人杜牧的《清明》诗(《全唐诗》中未收此诗,随从本文提及的释诗诸书,作者定为杜牧),脍炙人口,家喻户晓。但是迄今为止,对该诗背景的诠释,中外诸多学者还有不同程度的错误。
集米芾书杜牧诗《清明》
路上行人为何“欲断魂”呢?以往注释者都认为,这与唐代清明节上坟祭奠的民俗密切相关。本是清明节,却不能去祭扫祖坟,自然产生“欲断魂”之感。如周汝昌先生说:“在古代风俗中,清明节是个色彩情调都很浓郁的大节日,本该是家人团聚,或游玩观赏,或上坟扫墓;而今诗人孤身赶路,触景伤怀,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。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,春衫尽湿,这又平添了一层愁绪。”(《唐诗鉴赏辞典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,1983 年,第101页)
胡国瑞、毛治中等先生编的《新选唐诗三百首》中,对该诗的释文云:“欲断魂:指愁苦到了极点。这两句说,清明正是家人团聚,上坟扫墓的节日,这个时候行旅在外,上路时又赶上下着蒙蒙细雨,真使人愁苦不堪”(胡国瑞、毛治中:《新选唐诗三百首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90年,第396页)。在其它有关文章注文中,也都是从同样角度解释的。【 如:王世德:《谈杜牧<清明>》(《唐诗鉴赏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);微补:《<清明>表现的是一种文化心态》(《湖南教育学院学报》,1990年第4期)】
特别引人注目的是,这种解释在日本也日趋流行。如在日本学者镰田正与静嘉堂文库长米山寅太郎主编的《汉诗名句辞典》中,关于该诗的释文也说:“(唐代清明节)民间有去郊外远游和扫墓的习俗,因此这里所说的旅人,或许是许久未回故乡,这次是回乡省亲并顺便祭扫祖坟的。”(镰田正与米山寅太郎编:《汉诗名句辞典》,大修馆书店,1980年,第280页)
以上诠释,均以唐代清明节流行扫墓风俗为出发点,且将它作为解释该诗的特定背景。然而,据笔者所知,唐代清明节并不存在扫墓之俗,今人误以为唐代清明节盛行此民俗,乃是据后世清明民俗臆测唐代清明民俗的结果。
中国祭墓之风起于秦汉([宋]高承:《事物纪原》卷八《岁时风俗·拜扫》,中华书局标点本,1989年,第433页),东汉以来,渐以成俗,到唐代前期,才有了固定的扫墓日.但其日期是寒食节而非清明节。虽然两节时间相距很近,毕竟是两个不同内容的节日,绝不可混为一谈。
扫墓习俗唯独见于寒食节,而不见于清明节。无论在史籍所载官方文件中,或在文人墨客所留诗文里,皆有明确记载。
我们先从有关诏令来看。唐龙朔二年(662年)四月十五,唐高宗李治诏令云:“或寒食上墓,复为欢乐,坐对松贾,曾无戚容,既玷凤猷,并宜禁断。”(《唐会要》卷二二,《寒食拜扫》,中华书局标点本,1990年,第439页)此诏令是向全国颁布的,表明在唐前期,寒食上墓之俗业已遍及全国。拜扫坟墓,祭奠亡亲,理应悲戚肃穆,由于民间把寒食上墓与郊游赏春相结合,反而出现“复为欢乐,坐对松贾,曾无戚容”的情景,故唐高宗认为大悖于儒家礼孝精神,才下诏禁断。
民俗形成不易,变更也不易,更不可能被一道行政命令轻易废除。因此事实上,唐高宗的诏令也只是一纸空文,毫无实效。到开元二十年(732年),唐玄宗正式承认寒食节扫墓的既成事实,并从“以孝治天下”的角度找到理论根据。
他下诏说:“寒食上墓.礼经无文,近代相传,浸以成俗。士庶有不合庙享,何以展孝思?宜许上墓同拜扫。”(《通典》卷五二《上陵》,第300页;《唐会要》卷二三《寒食拜扫》,中华书局,1990年,第439页)《旧唐书·玄宗纪》开元二十年五月条也载:“寒食上墓,宜编入五礼,永为恒式。”从此,集传统鬼魂信仰与儒学孝亲观念为一体的寒食上墓之俗,就有了官方赋予的合理性和合法性。
然而,对借寒食上墓而举行宴乐者,唐政府坚决反对,不管是否在职官员,都给以一定处罚。开元二十九年(741年)正月十五,唐玄宗下诏再次强调:“凡庶之中,情礼多阙,寒食上墓,便为燕乐者,见任官与不考前资,殿三年,白身人决一顿。”(《唐会要》卷23《寒食拜扫》,中华书局,1990年,第439页)
对高级京官寒食节请假或利用假期扫墓之事,据《旧唐书》和《唐会要》诸史书,政府先后有过数次规定。先是允许请假,后又不允许。如唐德宗曾于贞元四年(788年)正月下诏:“比来常参官,请假往东郊拜扫,多旷废职事,自今以后,任遣子弟,以申情礼。”(《唐会要》卷23《寒食拜扫》,中华书局,1990年,第439页)除常参官外,其他文武官员,都可利用寒食节假期祭扫祖坟。至唐宪宗元和元年(807年),下令常参官也可在寒食节扫墓,“听假内往还”。
唐穆宗长庆三年(823年)正月,又进一步规定:“寒食扫墓,著在令文。……自今以后,文武百官,有墓茔在城外并京畿内者,任往拜扫,但假内往来,不限日数。有因此出城,假开不到者,委御史台勾当。仍自今以后,内外官要觐亲于外州,及拜扫,并任准令式年限请假。”(《唐会要》卷23《寒食拜扫》,中华书局,1990年,第439页)类似规定,在以后也曾有过。
通过以上官员扫墓的种种规定来看,显示出寒食扫墓之俗,并不是仅仅流行于下层百姓中间,而且同样流行于各级官员之间。其范围之广,影响之大,由此可见一斑。
我们再从唐代诗文中考察,一样可发现许多寒食节扫墓的信据。
唐代官员柳宗元被贬永州后,在给友人许孟容的一封信中曾叙及寒食上坟之俗。他说:“近世礼重拜扫,今已阙者四年矣,每遇寒食,则北向长号,以首顿地。想田野道路,士女遍野,皂隶庸,皆得上父母丘墓;马医夏畦之鬼,无不受子孙追养者。”(《柳河东集》卷三〇,四库本;《新唐书》卷一六八《柳宗元传》,《新唐书》列传九十三,卷一六八《柳宗元传》中华书局,1975年,第 5135页)由柳宗元信中发泄的感叹来看,唐代达官贵人也好,皂隶庸句也好,无不看重寒食扫墓。在这种社会心态下,一旦无法去祭祖坟,不禁痛苦不堪,深以为恨。
至于在唐代诗歌中,反映和描写寒食上坟的例证就更多了。如王建《寒食行》诗云:
寒食家家出古城,
老人看屋少年行。
丘垅年年无旧道,
车徒散行入衰草。
牧儿驱牛下冢头,
畏有家人来洒扫。
远人无坟水头祭,
还引妇姑望乡拜。
三日无火烧纸钱,
纸钱那得到黄泉。
但看垄上无新土,
此中白骨应无主。
《全唐诗》第 9 册,卷二九八《王建二》,中华书局,1996年,第3374页。
这是一首典型的风俗记事诗,包含的内容很丰富。首句“寒食家家出古城”,既开宗明义点明时间,又指出该俗的普遍性。随后部分,又把扫墓风俗的具体内容及作者的感受等,徐徐道来,真实地再现了寒食扫墓的场面和过程。
类似的诗在《全唐诗》中还有许多。如白居易《寒食野望吟》:
丘墟郭门外,
寒食谁家哭。
风吹旷野纸钱飞,
古墓垒垒春草绿。
《全唐诗》第13 册,卷四三五《白居易十二》,第4821页
云表《寒食日》:
寒食悲看郭外春,
野田无处不伤神。
平原垒垒添新冢,
半是去年来哭人。
《全唐诗》第23 册,卷八二五《云表》,第9293页
寒食节悲怆凄迷的景象和气氛全被作者现于诗中。又如徐凝《嘉兴寒食》:
嘉兴郭里逢寒食,
落日家家拜扫回。
唯有县前苏小小,
无人送与纸钱来。
《全唐诗》第14 册,卷四七四《徐凝》,第5377页
郭郧《寒食寄李补阙》:“兰陵士女满晴川,郊外纷纷拜古埏。”此外还有熊孺登的《寒食野望》、张籍的《北邙行》、卢纶的《寒食》等等。这些诗歌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唐代是寒食节扫墓这个事实。
相反,我们翻检唐人有关清明节的诗文,皆是针对举行蹴鞠、拔河、秋千、斗鸡、走马、踏青等娱乐活动或者皇帝赐火,百姓举火等风俗而作的,也偶见有关于民间出殡场面的描述,却不见任何清明节盛行扫墓风俗的记载。
这种现象说明什么?我们认为,除说明唐代只在寒食节盛行扫墓风俗,而非清明节外,实在没有其它更恰当、更令人信服的解释。
宋以降,清明节始与扫墓之俗联系起来。宋人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七,高翥《清明日对酒》诗,都描述了宋代清明节扫墓的情景。但在部分地区,仍旧沿袭着寒食节扫墓的古俗。周密《武林旧事》(卷三)即有记载。元明时期,清明节扫墓的地区越来越多,但有的地区还在寒食节扫墓。直到清代,寒食扫墓之俗还遗存,清同治元年刊行的《深泽县志》己述本县风俗曰:“寒食日,士女祭墓,标纸钱,标新土。清明日,士女簪柳,为秋千戏。”这里寒食之俗与清明之俗迥然不同,区别很清楚。
概括上述,再回顾以往人们对杜牧《清明》诗的诠注,就易于评判是非了。中外不少说诗者均认为唐代清明节盛行扫墓风俗,并以此为背景解释《清明》诗,明显偏离作者本意,应当纠正。
依笔者管见,杜牧此诗并不以扫墓为背景,也没有多么深刻的寓意,它只是触景生情的自然写照。它以自然景观为主,辅之以人和情,景色、行人、情绪融合一体,共相烘托,浓淡相宜,构成一副中国山水画般的清晰画面和朦胧意境,明代诗论家谢榛评论该诗“此作宛然入画”(谢榛:《四溟诗话》卷一,丛书集成本,第一〇五册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1年,第29页),可谓深中肯綮。
诗中见画,正是此诗的艺术特色之一。无论如何,该诗所蕴蓄的意境是清淡新丽的,是对清明时节春光、春色、春雨、春风组合的无限生机的艺术概括。其含义绝非愁怨哀苦,而是一种“车到山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暗喜。
尽管遭受春雨,衣衫尽湿,增添行路困难,处于感觉的转折处,但是“牧童遥指杏花村”,不远就是酒店,酒香遥遥入鼻,怎么能让细雨中的行路者不欢喜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