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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正在进行,作为对纪录片作者的扶持单元“IDF创投”提案单元,共有16个项目进行角逐。《白马少年》荣获IDF创投最佳潜力发展计划。“时代飞速发展的裂变如何影响到个体”,这是提案《白马少年》的导演叶炳均思考的问题。《白马
第五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正在进行,作为对纪录片作者的扶持单元“IDF创投”提案单元,共有16个项目进行角逐。《白马少年》荣获IDF创投最佳潜力发展计划。
“时代飞速发展的裂变如何影响到个体”,这是提案《白马少年》的导演叶炳均思考的问题。《白马少年》讲述生活在广西白马镇的十六岁留守儿童阿弟的故事。由于母爱的长期缺席和留守的经历以及对自由的渴望,一辆改装过后的鬼火承载了阿弟少年时代所有的喜怒哀乐,半年前的一个电话打乱了他去广东打工的计划,分别十多年的母亲联系上了他,希望他去城市生活,面对着心理与生存的双重困境,阿弟决定找到母亲,解开心结。
凹凸镜DOC在西湖现场采访了《白马少年》的导演叶炳均,与他聊聊,少年的青春残酷物语。
采访:张劳动
校对:刘美辰
凹凸镜DOC:你创作这部片子时有什么初衷,怎么会接触到阿弟这些人?
叶炳均:我在学校学的就是做纪录片,之前在电视台工作得已经麻木了,后来看到《新京报》发的一个小片子,一下就触动了我,觉得这里面太有故事了,所以一个人奔去了广西。刚开始像是做调研一样,挨个跟他们交朋友,后来关系好了以后也慢慢确定了拍摄对象,最初有两三个,然后再慢慢拓开。因为平时吃饭都是我请客,这群孩子觉得我是别的村或者别的地方来的傻子,可以白嫖这个人,还挺情愿的。
凹凸镜DOC:《新京报》的“我们视频”播出了以后,应该有很多人去找他们吧?
叶炳均:对,在我去的好几个月之前邓伯超就去了,他也是在《新京报》的视频发出来以后自己去的,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,要回去工作,后来我的拍摄对象告诉我,还有一个导演在拍他,我当时心里一凉,心想究竟是什么导演,拍鬼火的是不是过来骗人钱的?正好第二次拍摄赶上主人公在深圳打工被骗了,他说他之前在深圳那个导演家住过一段时间,要带我去见见他,我心里是非常忐忑的,觉得会到深圳的某座豪宅里面去,结果就来到了邓伯超的家,一见如故,发现都是一样落魄的人。
凹凸镜DOC:题材的相似性有一个故事,说赵亮在拍《SF》的时候,另外一个导演叫马莉在拍《京生》,也是关于SF的,所以他们俩经常会碰到,后来知道有人在拍的时候你会打退堂鼓吗?
叶炳均:对新导演来说这其实是蛮有挑战的,因为如果另外有人和你同时拍摄同一群体,甚至同一个人物的时候,你就会畏惧。你要花很多时间、精力、金钱投注在这个处女作上,但另外的导演是一个有经验和有资源的,会让我有一些压力。
凹凸镜DOC:后来是什么坚定你去做这个片子?
叶炳均:在我去年最后一次拍摄,那天马上就要收工了,当时已经非常晚了,晚上10点多,我们正在收拾相机,阿弟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放歌,是一首情歌叫《你就不要想起我》,我本来以为他是为情所困,但他的眼泪啪一下就掉下来了,我不知所措,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,因为白天看起来都好好的,也没有经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,然后他给他妈妈拨打了电话。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完全靠一个导演的本能在拍,我觉得肯定是有故事的,拍下来以后我也没有去问他说的是什么,一周之后我找了他们当地的一个人把词给我翻译出来,我才知道他跟他妈妈说我想你回来看看我,我就知道这个片子的故事有了。
凹凸镜DOC:他是不是因为你陪伴他了很久,但突然发现你的陪伴也是短暂的,就会在这个点上和他的母亲联系在了一起。
叶炳均:阿弟他有一个特别鲜明的特质,就是他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,因为从来没有确定过爱。他也有过非常喜欢的女孩子,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她,他之前谈过女朋友,因为不会相处就分手了。对他来讲,可能生活里太久没有出现这样一个能够陪着他的人了。从这样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来看,实在是太残酷了。
和他妈妈的故事是我现在拍摄最难的地方,我想通过镜头来呈现他对于他妈妈的纠结矛盾,可能在大众一般认识里这种纠结是不成立的,我开始也很难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纠结。他和他妈妈十多年没见过,他每天想办法给妈妈打电话,但等他妈妈邀请他来探望自己,他又开始犹豫,问我说要不要去?我说你跟着你自己的心,你想去就去。最开始我以为或许是因为他青春期的叛逆,但直到我拍摄得越来越深入,我发现这其中有太多情感纠葛,一方面他觉得你当初把我抛弃了,今天你让我回来我就回来,那我不就是你的一条狗吗;另一方面他妈妈离开他以后再婚了,现在又有了一个女儿,所以他知道妈妈肯定不会留下他,可能只是想见他一面了,所以他又会被抛弃,他承受不了这样的代价。
凹凸镜DOC:你能再讲讲阿弟的背景,比如说他的家庭情况,他们镇上这种孩子多吗?
叶炳均:首先这个小镇其实是位于广西玉林广东茂名的交界处,他们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广东了,很多人都去广东打工,这是整体的大背景。对于他们来说幸运的是旁边就是非常灯火璀璨的珠三角,但最不幸的也是他们旁边就是珠三角,他们小镇上有70%多的孩子是留守儿童,初中辍学率异常高。他们这些伙伴们聚在一起,在我第一印象里,我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就应该被骂,他们跟大城市里一起玩滑板、学轮滑的孩子们应该是一样的,但他们在家乡却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,谁不开心了,随时都可以骂他们一句,说你怎么不赶紧去死,可他们自己其实生活在一个伊甸园里,有种不问世事的感觉,还是快快乐乐的。
但网络的发达让他们渐渐意识到世界的参差,他们想要走出去,所以命运很像一个轮回,他们的父辈在他们非常小的年纪就出去打工,他们从很小就辍学,在小镇里待了一两年之后,也走上打工的路。进了广东深圳的工厂,他们一个月拿两三千块钱,就觉得有很多钱了,等他们真正意识到生活的压力,意识到自己终归不属于城市,城市也不欢迎他,就又回村里去了。他们结婚生子,再把孩子放在村里继续出去打工,他的孩子面临的是跟他一样的成长困境,他们跳脱不出来这个轮回,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总归是晚了。
凹凸镜DOC:刚才说到互联网对小镇的影响,他变成一个网红了吗?
叶炳均:网上有很多人骂他,出门也有很多人认识他。他喜欢被骂,喜欢被关注,他有3万的粉丝,其实就是一个非常小的网络,还有一个非常小的圈子,但在小镇里面他是一个大网红了,最出名的就是他要挑战交警的视频,第二天他就被便衣警察给抓了,非常落魄。
凹凸镜DOC:鬼火是什么意思呢,为什么会在当地流行?
叶炳均:鬼火最早是雅马哈的一款女式摩托车,是一款车型,后来传入大陆的时候,因为它足够便宜,而且改装起来容易,就很流行。再后来像125摩托车,只要改装到位,炸街的声音很小,就有了一个统称“鬼火”。那边山路多,教育资源匮乏,其实是很适合玩鬼火的。因为如果骑电瓶车玩滑板,他们很难直接走出大山,而他们在青春期十六七岁的时候最需要的是速度、刺激、荷尔蒙,而鬼火又很廉价,家里每个月爸妈打个几百块钱生活费,稍微攒一攒,1000多块钱就买了一辆摩托车,能在山路上速度开到七八十迈,带他们走出这个小镇,到别的小镇去看看风景,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满足了。几乎所有的小孩子,鬼火都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陪伴,这是他们最好的朋友,虽然不会说话,但能陪着自己,能带着自己去想去的地方。
凹凸镜DOC:我比较好奇的是阿弟的身份认同这个问题,片子能看到他是喜欢穿女装的。
叶炳均:看到他喜欢穿女装,一开始我非常惊喜,一个纪录片导演的本能就是觉得这里有故事,这个人正在变得更立体更复杂,但拍着拍着我就觉得不要妄下定论,他其实是在母亲离开他之后开始喜欢穿女装,我现在只能理解到他想要的是一种陪伴,而如果扯上性别认知,我无法下定论,尽管给他下一个定论会更有看点,但我不想这么做,就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。
凹凸镜DOC:你自己家庭是什么情况,你会和阿弟有共情吗?
叶炳均:我和他的经历相似性倒没有那么多,他是缺少陪伴,我可能是缺少优质的陪伴。我觉得我们甚至是一个反差,父母给我的所谓的陪伴我认为过于多了,我想看一下这些完全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他们怎么样,是不是真的像我小时候想象得那么快乐。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些父母在外面一周回来一次的同龄人,但真的了解他们之后,才明白这对小孩子来说太困难了,这么小的年纪就要自己支撑下来。基本上从阿弟妈妈走之后,他就一个人在一个房子里住了。他有个弟弟,是个哑巴,但没有钱去聋哑学校,他弟弟一天书都没有读过,就跟他爸爸出去打工了,十岁就开始开挖掘机。弟弟跟他的性格完全不一样,他和弟弟的交流是到了一种神会的状态,弟弟做个手势我看不懂,我说话他也听不太懂,但他哥哥做一个手势,使一个眼神,他马上就知道要做什么。阿弟觉得是父亲的家暴赶走了妈妈,所以他不愿意跟着父亲一起打工,他爸爸智力还有些问题。
凹凸镜DOC:我们肯定知道这个人物的背后还有个社会议题,就像刚才你聊打工二代三代的问题。
叶炳均:说严重了,他们其实被牺牲了,被社会抛弃了,但这是发展中一定会出现的问题,且这样的问题只能靠社会发展来解决。我早年也会觉得拍一部纪录片就要试图改变他们的生活状况,让人们看到这些孩子之后付出一些行动,但等我真正拍摄的时候,我就知道我做不到,我改变不了他们,这仅仅是一个精彩的故事,我之所以要拍下去是因为精彩的人物值得被看见。我原来有很强的所谓的社会责任感,但我现在几乎一点也没有了。我发觉这就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,爱与成长这些是所有人都能共情的东西,至于你讲的关于社会发展产生的这些问题,大家看到了就可以了。
在这个片子里面,阿弟他很快进入了另一个阶段,他之前想要直播,要发视频到网络上,这些都是他自己可以完成的,但他现在要出去社交了,要去工作,去找妈妈,他面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,他会被拒绝,会收到社会上的人给他的正面的和负面的反馈,我现在就很担心他会崩溃掉。即使从前因为网上视频,有人骂他也好,喜欢他也好,至少有人陪着他,但再一次回到社会上,谁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会陪着他玩拍照呢。我陪他在工厂里住过,深圳工厂里的那种节奏,宿舍一天换一拨人,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拿个假身份证就进去了,谁会跟他聊跟他玩呢,他没有陪伴,所以他努力想当网红,尝试各种各样的风格,因为他实在不想再进厂,他知道进厂之后自己面临的是什么。
凹凸镜DOC:后来伯超把拍摄的一些素材给你共享了,他算是放弃了吗?
叶炳均:他没有放弃,他在调研完之后,把白马镇这些孩子的故事改成一个剧情片。他调研的素材其实蛮珍贵的,有些完全重现不了了。去年10月份,我们第二次见面,我又去深圳拍摄了,到他家里喝酒喝多了,那天他帮我看了一下片子,可能觉得很有感觉,就直接把他的素材给我拖进来了。大家都不吝啬,都很勇敢。伯超比我更加勇敢,我其实该向他学习,如果说他来做这个片子,我或许就不会做了,但得在我看到他的片子以后。因为说实话我没有他做得好,如果他做下去,我不会做得比他好。我时常庆幸,我是遇到了好故事,拍着拍着又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,我在中间只是一个经历者,故事到我手里了,我不能让它砸在我手里,而且又得到了别人托付的素材,别人毫不避讳地信任,我必须把它完成好。
凹凸镜DOC:这个片子会不会是下一个《杀马特我爱你》呢?
叶炳均:我非常喜欢《杀马特我爱你》,但我其实并不是太想去展示一个鬼火少年的故事,而是一个少年的故事,一个男孩子成长为男人的故事,他要去学着坚强。每一个男孩十七八岁时都要完成自己的成人礼,别的男孩的成人礼可能是一顿大餐,一次户外旅行,而他的成人礼是直面他十七八年的恐惧,他的梦魇,也就是去见他的母亲。我可以肯定他见过母亲以后他们是不会在一块生活的,但见过母亲他才算是成人了,因为他要做出成年人的选择,他该为自己负责了。
凹凸镜DOC:你自己的成年经历是怎么样的?
叶炳均:我一边看一边在反思自己的成长历程,小镇里的很多人物其实是可以映射到我自己的成长的,我在拍这些小孩子的时候,会看到我曾经的一些恐惧,比如小时候或多或少都会遭遇一些校园暴力,甚至大家也会当过施暴者。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,看到这些孩子的时候,你要去喜欢你的拍摄对象,但作为我自己,可能某一个瞬间,我猛然回首,想起他们和十几年前把我堵在学校厕所的男孩差不多,我也要面对我自己过往的伤痛,我会有这样的梦魇。我那天在KTV拍他们,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我,我一回头看到他们,我脑子就突然宕机了,我想到了当年把我堵在厕所的人。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,我该爱他们还是恨他们,我当然理解他们,但如果要我跟十几年前那些曾经对我施暴或者被我欺负过的孩子们,要互相原谅,我觉得大可不必。
凹凸镜DOC:你的片子会不会比较像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那种类型的青春成长片?
叶炳均:或许在内核上大家会觉得有一些相似之处,毕竟少年长大的片子都有创伤和疼痛,这是普遍的,但是我相信即使是一个幸福家庭成长的孩子,也会有这样的成长烦恼,只不过是不同的烦恼而已。
凹凸镜DOC:这个片子多久能出成片呢?
叶炳均:还要两三年。
凹凸镜DOC:我还挺期待看到阿弟跟妈妈见面那个场面的。
叶炳均:我现在就很愁这个事情。前面的故事其实还有非常多的层次,第一个是他不想让妈妈觉得自己是随叫随到,另一个是他青春期的叛逆,他会觉得特别恐惧妈妈再次把他抛弃,再有他对爸爸的感情也非常纠结,固然他爸爸有过家暴的行为,但他知道爸爸其实非常爱他,他借了高利贷去工厂找爸爸要钱,被工厂老板教训了一顿说这么大了还管大人要钱,他爸就在旁边低着头,老板说完他,转头找了一个小屋子把所有的钱全部给他。他会觉得见他妈妈是对爸爸的一种背叛,他做不到,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赚钱,他最朴素的理解就是有了钱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了,就能够独立面对这些情感,他必须要抽丝剥茧,把一条条心魔摆在自己面前去选择,直到解决最后一个心魔,那就是见他妈妈。
凹凸镜DOC:你现在选择去北漂了,为什么回北京呢?
叶炳均:因为去北京能赚点钱,北京的纪录片环境稍好一些,能赚一些钱,当然赚钱就是为了一边还钱一边去拍,等到拍摄完成了,钱花完了,就再赚钱,再还钱,再拍摄,现在就是这样的模式。其实我这个片子的摄影师都没有花钱,所有帮助我的都是被我白嫖来的。整个环境都蛮难的,两位制片人在国外,他们可以帮我申请一些基金,这方面主要是他们来做的。
其实我爸妈不理解我的,打我从台里出走以后就有隔阂了,我妈每次都试图从我身上获得一些我对拍片子的负面反馈,但每次我都很真诚地说我很幸福,即便我正欠着钱,我的生活质量没那么高,没有成为他们想让我成为的那样的人,但我很幸福很快乐,我想他们还是会慢慢理解。
叶炳均和邓伯超简介:
两个世俗标准下的失败者,现浪迹江湖。
张同林